太陽雖好，總要諸君親自去曬，旁人卻替你曬不來。

學(xué)問之趣味

文丨梁啟超

圖丨金　農(nóng)

我是個主張趣味主義的人：倘若用化學(xué)化分“梁啟超”這件東西，把里頭所含一種原素名叫“趣味”的抽出來，只怕所剩下僅有個0了。

我以為：凡人必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，生活才有價值。若哭喪著臉挨過幾十年，那么，生命便成沙漠，要來何用？

清 金農(nóng) 山水人物圖冊之一

吳興眾山如青螺，山下樹比牛毛多。

采菱復(fù)采菱，隔舟聞笑歌。

王孫老去傷遲暮，畫出玉湖湖上路。

兩頭纖纖曲有情，我思紅袖斜陽渡。

此詩余題趙承旨《采菱圖》之作也。清夏無事，畫以遣興，又書此詩，奉寄高流一笑。曲江外史記于廣陵僧舍。

中國人見面最喜歡用的一句話：“近來作何消遣？”這句話我聽著便討厭。話里的意思，好像生活得不耐煩了，幾十年日子沒有法子過，勉強找些事情來消他遣他。

一個人若生活于這種狀態(tài)之下，我勸他不如早日投海！

我覺得天下萬事萬物都有趣味，我只嫌二十四點鐘不能擴充到四十八點，不彀我享用。我一年到頭不肯歇息，問我忙什么？忙的是我的趣味。

我以為這便是人生最合理的生活，我常常想運動別人也學(xué)我這樣生活。

清 金農(nóng) 山水人物圖冊之二

回汀曲渚暖生煙，風(fēng)柳風(fēng)蒲綠漲天，

我是釣師人識否，白鷗前導(dǎo)在春船。

此予二十年前泛蕭家湖之作，今追想昔游風(fēng)景漫畫小幅并錄前詩，曲江外史記。

凡屬趣味，我一概都承認(rèn)他是好的，但怎么樣才算“趣味”，不能不下一個注腳。

我說：“凡一件事做下去不會生出和趣味相反的結(jié)果的，這件事便可以為趣味的主體?！?/span>

賭錢趣味嗎？輸了怎么樣？吃酒趣味嗎？病了怎么樣？做官趣味嗎？沒有官做的時候怎么樣？……諸如此類，雖然在短時間內(nèi)像有趣味，結(jié)果會鬧到俗語說的“沒趣一齊來”，所以我們不能承認(rèn)他是趣味。

清 金農(nóng) 山水人物圖冊之三

紅藕花中泊伎船。

唐白太傅為杭州刺史西湖游宴之詩也。予本杭人，客居邗上。時逢六月，輒想家鄉(xiāng)綠波菡萏之盛。因作此圖。舟中雖無所見，而衣香鬢影，仿佛在眉睫間。如聞管弦之音不絕于耳也。蘇伐羅吉蘇伐羅畫記。

凡趣味的性質(zhì)，總要以趣味始以趣味終。

所以能為趣味之主體者，莫如下列的幾項：一，勞作；二，游戲；三，藝術(shù)；四，學(xué)問。

諸君聽我這段話，切勿誤會以為：我用道德觀念來選擇趣味。我不問德不德，只問趣不趣。

我并不是因為賭錢不道德才排斥賭錢，因為賭錢的本質(zhì)會鬧到?jīng)]趣，鬧到?jīng)]趣便破壞了我的趣味主義，所以排斥賭錢；我并不是因為學(xué)問是道德才提倡學(xué)問，因為學(xué)問的本質(zhì)能彀以趣味始以趣味終，最合于我的趣味主義條件，所以提倡學(xué)問。

清 金農(nóng) 山水人物圖冊之四

先生之宅臨水居，有時垂釣千百魚。

不懼不怖魚自如，高人輕利豈在得。

赦爾三十六鱗游。

江湖游，江湖翻，踟躕卻畏四面飛鵜鶘。

《放魚曲》。為川上翁作已三年矣。今與畫有合，故復(fù)書之。曲江外史記。

學(xué)問的趣味，是怎么一回事呢？這句話我不能回答。

凡趣味總要自己領(lǐng)略，自己未曾領(lǐng)略得到時，旁人沒有法子告訴你。佛典說的：“如人飲水，冷暖自知。”你問我這水怎樣的冷，我便把所有形容詞說盡，也形容不出給你聽，除非你親自嗑一口。

我這題目——學(xué)問之趣味，并不是要說學(xué)問如何如何的有趣味，只要如何如何便會嘗得著學(xué)問的趣味。

清 金農(nóng) 山水人物圖冊之五

（扶攜方外友，來入白云關(guān)。）

八九峰如畫，二三人倚欄。

稽留山民寫于無憂林

諸君要嘗學(xué)問的趣味嗎？據(jù)我所經(jīng)歷過的有下列幾條路應(yīng)走：

第一，"無所為"（為讀去聲）：趣味主義最重要的條件是“無所為而為”。

凡有所為而為的事，都是以別一件事為目的而以這件事為手段；為達(dá)目的起見勉強用手段，目的達(dá)到時，手段便拋卻。

例如學(xué)生為畢業(yè)證書而做學(xué)問，著作家為版權(quán)而做學(xué)問，這種做法，便是以學(xué)問為手段，便是有所為。有所為雖然有時也可以為引起趣味的一種方面，但到趣味真發(fā)生時，必定要和“所為者”脫離關(guān)系。

清 金農(nóng) 山水人物圖冊之六

青山委蛇，柳下一舟，舟中人不知何之。

想挈瓶前村，沽酒未歸也，涼汀鷗鷺待之久矣！

冬心先生畫畢題記

你問我“為什么做學(xué)問？”我便答道：“不為什么?！痹賳枺冶愦鸬溃骸盀閷W(xué)問而學(xué)問?！被蛘叽鸬溃骸盀槲业娜の?。”

諸君切勿以為我這些話掉弄虛機；人類合理的生活本來如此。

小孩子為什么游戲？為游戲而游戲；人為什么生活？為生活而生活。為游戲而游戲，游戲便有趣；為體操分?jǐn)?shù)而游戲，游戲便無趣。

清 金農(nóng) 山水人物圖冊之七

馬和之《秋林共話圖》，用筆疏簡，作淺絳色，有楊妹子題詩，同鄉(xiāng)周征君少穆曾藏一幅。余贈以古青瓷出軸裝之。征君下世，為梁少師薌林所得，進之內(nèi)府矣。今追想其意，畫于紙冊，是耶非耶，吾不自知?；羯矫裼?/span>

第二，不息：“鴉片煙怎樣會上癮？”“天天吃?！?/span>

“上癮”這兩個字，和“天天”這兩個字是離不開的。凡人類的本能，只要那部分閣久了不用，他便會麻木會生銹。

十年不跑路，兩條腿一定會廢了；每天跑一點鐘，跑上幾個月，一天不得跑時，腿便發(fā)癢。

人類為理性的動物，“學(xué)問欲”原是固有本能之一種；只怕你出了學(xué)校便和學(xué)問告辭，把所有經(jīng)管學(xué)問的器官一齊打落冷宮，把學(xué)問的胃弄壞了，便山珍海味擺在面前也不愿意動筷子。

清 金農(nóng) 山水人物圖冊之八

前年獨泛九江船，

二更后，一聲涼笛，把月吹圓。

團團爛銀盤，中央田地寬，

阿誰偷種婆娑樹，散麝塵無數(shù)。

憶樅陽舟中看月，自度新詞一闕。今畫此景，因又書之。詞計十句四十字。

龍梭舊客筆記。

諸君?。≈T君倘若現(xiàn)在從事教育事業(yè)或?qū)硐霃氖陆逃聵I(yè)，自然沒有問題，很多機會來培養(yǎng)你學(xué)問胃口。若是做別的職業(yè)呢？我勸你每日除本業(yè)正當(dāng)勞作之外，最少總要騰出一點鐘，研究你所嗜好的學(xué)問。

一點鐘那里不消耗了？千萬別要錯過，鬧成“學(xué)問胃弱”的證候，白白自己剝奪了一種人類應(yīng)享之特權(quán)??！

清 金農(nóng) 山水人物圖冊之九

樹陰叩門悄不應(yīng)，豈是尋常粥飯僧。

今日重來空手立，看山昨失一枝藤。

昔耶居士畫《山僧叩門圖》。

第三，深入的研究：趣味總是慢慢地來，越引越多；像倒吃甘蔗，越往下才越得好處。

假如你雖然每天定有一點鐘做學(xué)問，但不過拿來消遣消遣，不帶有研究精神，趣味便引不起來?；蛘呓裉煅芯窟@樣明天研究那樣，趣味還是引不起來。

趣味總是藏在深處，你想得著，便要入去。這個門穿一穿，那個窗戶張一張，再不會看見“宗廟之美，百官之富”，如何能有趣味?

清 金農(nóng) 山水人物圖冊之十

一匝霜叢有人語，晚風(fēng)撐到臥床前。

壽門以舊日詩句作題。

我方才說：“研究你所嗜好的學(xué)問”，嗜好兩個字很要緊。一個人受過相當(dāng)?shù)慕逃?，無論如何，總有一兩門學(xué)問和自己脾胃相合，而已經(jīng)懂得大概可以作加工研究之預(yù)備的。

請你就選定一門作為終身正業(yè)（指從事學(xué)者生活的人說）或作為本業(yè)勞作以外的副業(yè)。（指從事其他職業(yè)的人說）不怕范圍窄，越窄越便于聚精神；不怕問題難，越難越便于鼓勇氣。

你只要肯一層一層地往里面追，我保你一定被他引到”欲罷不能“的地步。

清 金農(nóng) 山水人物圖冊之十一

野竹無次，頗多清風(fēng)。

何方朝士，屏騶從之來。

徘徊竹下，嘯詠不去，得非王子獻之流輩乎。

此間忽有斯人可想、可想。

乾隆二十四年立秋日。七十三翁杭郡金農(nóng)。

第四，找朋友：趣味比方電，越摩擦越出。

前兩段所說，是靠我本身和學(xué)問本身相摩擦；但仍恐怕我本身有時會停擺，發(fā)電力便弱了。所以常常要仰賴別人幫助。

一個人總要有幾位共事的朋友，同時還要有幾位共學(xué)的朋友。共事的朋友，用來扶持我的職業(yè)；共學(xué)的朋友和共頑的朋友同一性質(zhì)，都是用來摩擦我的趣味。

這類朋友，能和我同嗜好一種學(xué)問的自然最好，我便和他研究。即或不然——他有他的嗜好，我有我的嗜好，只要彼此都有研究精神，我和他常常在一塊或常常通信，便不知不覺把彼此趣味都摩擦出來了。

得著一兩位這種朋友，便算人生大幸福之一。我想只要你肯找，斷不會找不出來。

清 金農(nóng) 山水人物圖冊之十二

山青青，云冥冥，下有水蒲迷遙汀。

飛來無跡，風(fēng)標(biāo)公子白如雪。

曲江外史并記。

我說的這四件事，雖然像是老生常談，但恐怕大多數(shù)人都不曾會這樣做。

唉！世上人多么可憐??！有這種不假外求不會蝕本不會出毛病的趣味世界，竟自沒有幾個人肯來享受！

古書說的故事“野人獻曝”；我是嘗冬天曬太陽的滋味嘗得舒服透了，不忍一人獨享，特地恭恭敬敬的來告訴諸君。諸君或者會欣然采納吧？

但我還有一句話：太陽雖好，總要諸君親自去曬，旁人卻替你曬不來。

選自1922年8月12日《時事新報·學(xué)燈》

清 金農(nóng) 山水人物圖冊

年代：清

紀(jì)年：乾隆二十四年（公元1759年），作者時年73歲

尺寸：縱26.1 厘米 橫34.9 厘米

金農(nóng)（1687—1763），字壽門、司農(nóng)、吉金，號冬心先生、稽留山民、曲江外史、昔耶居士等，錢塘（今浙江杭州）人，布衣終身。“揚州八怪”之一。

此冊共十二開，每開都是詩意與畫情交融，采菱的輕舟，展現(xiàn)水鄉(xiāng)生活的風(fēng)情，風(fēng)中舞動的柳枝，訴說著無線春光；滿池荷花與長亭幽人，散發(fā)出浪漫的消夏意趣；三五柱長松，七八座奇峰，則寫盡倚欄人清雅脫俗的情懷；而拄杖老僧輕叩寺門的背影，令人悟出一些禪機佛理。金農(nóng)年五十始從事于畫，涉筆即古，脫盡畫家之習(xí)。山水構(gòu)圖別致，隨意揮寫點染，簡樸疏秀；梅、竹用筆奇拙，凝練厚重。

來源：私享藝術(shù)